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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歌、爱情、死亡:春天里除了海子,还有个诗人叫骆一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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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年的这个时候,人们都在纪念海子。

在诗歌被废黜的年代,这很诡异。人们只记得海子,却忘记了这个光环背后的另外一个诗人——骆一禾。

海子的成名,离不开一个“伯乐”,就是他的好友骆一禾,也是那个年代的诗人,同一年去世。接触过骆一禾的人甚至甚至说,骆是一个“近乎完美人格”的人。

海子身后的成名与骆一禾奔走于募捐、演讲、出诗集有很大的关系。骆一禾是海子诗歌最重要的发掘者、阐释者和传播者。

1989年3月26日,海子卧轨自杀。第二天,骆一禾去山海关处理了遗体。“诗稿在昌平的一木箱子中,如可能请帮助整理一些。”海子在遗书中这样对骆一禾说。

骆一禾在短暂的一个多月里整理好海子的长诗,而短诗交由另一位诗友西川整理。三人曾是北大的诗歌“三剑客”。

“我在天路走着我自己。”骆一禾在自己的长诗《世界的血》中这样写道。遗孀张玞说,这句诗很贴切地形容了骆一禾的身前和身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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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海子在生前并不是一个很出名的人。”西川这样说过。

其实,当时有一批四川的诗人认为,海子的诗歌水分很大;而北京的一些诗人认为海子写长诗是不合时宜的。海子还和那些人发生过激烈的争论。

诗作被无情地嘲讽,这很打击自视甚高的海子。

相较而言,《十月》文学杂志的编辑、年轻人诗人骆一禾的名声已经很大了。

在位于皂君庙旁的骆一禾家里,海子坐在床头生闷气。骆一禾拿起海子的诗,朗诵了几句,然后对海子说,“你的诗,多好啊!”

而骆一禾的老婆张玞,是想不通的,一个男人怎么能对另外一个男人那么好呢。毕竟男人之间,是不善于交心的。海子被外界否定后,比较合理的场景应该是:

骆一禾拍拍海子的肩膀,然后说一句,“哥们儿,这事儿也就算了,就当是屁放了。”

然而,真实的场景却是,骆一禾不断地安慰和鼓励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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骆一禾温文尔雅,认识他的人甚至认为这是一个接近于完美的人,对同学、朋友、恋人都相当温和与宽容。

很多人并不知道,骆一禾算得上名门之后,在诗歌界被称为“中国诗坛最后的贵族”。他的父亲是中国财会制度的奠基人、著名经济学家、国家计委(发改委)前主任骆耕漠。

在大学时期时,骆一禾带同学到家里玩,但都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。按照他二姐骆小予的话说,“因为小时候经历过文革,不像现在很多高干子弟那么张扬。”

比如在1974年10月,带着“右派”帽子的经济学家顾准被确诊为肺癌晚期,没有医院敢接收,同样带着“帽子”的骆耕漠到处求人收留顾准。

骆一禾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。1961年2月6日,他出生在北京,取“一禾发千枝”之意。文革时,父亲被批斗,骆一禾也经常被欺负,在展览路一小读书放学时,被其它孩子追着打。他就待在家里,在父亲的书房里看书。

1969年年底,骆一禾跟随父母下放到了河南农村,3年后回到北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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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9年,北京市西城区文科第一名,18岁的骆一禾考进北大中文系,班主任是曹文轩。

同一年,安徽省安庆文科第一名,15岁的农村小伙儿查海生,考进了北大法律系。

两人在1981年左右结识,并都开始创作诗歌。据说,当时是小一届的中文系学生张颐武带着海子,找的骆一禾。海子写了一首诗《山的儿子》,要请教下骆一禾。

1983年大学毕业,查海生(海子)被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校刊编辑部,随后又调入哲学教研室当老师。而骆一禾在《十月》杂志做编辑。

诗歌评论家西渡说,当时广州的《花城》和北京的《十月》为推动1980年代实验诗歌的发展作出了最切实的贡献。

骆一禾最初在《十月》杂志负责西南地区的小说发掘,后来又创办了《十月的诗》栏目,先后推出了西川、于坚、海子、黄灿然、万夏、莫非、邹静之等年轻诗人和作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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骆一禾总是认真看完所有投来的诗稿,不论对方是否有名,大都回信,有时长达几页,分析作者的诗歌,这在大部分编辑那里是少见的。

“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。”关于诗歌,骆一禾的遗孀张玞更喜欢1980年代,她将之称为“精神漫游”,就是买张火车票就能跑到外地跟人讨论诗歌。

“海子干过这种事情,一禾没干过,但大多时候都是别人来北京找他。”张玞说。当然,也有不少女诗人是喜欢骆一禾的。

骆一禾在大学期间即发表诗歌,后来又做了文学杂志的编辑。在诗歌界其实还有个惯例,就是其他杂志的编辑要交换发表自己的诗,而骆一禾坚决不换,得罪过一些同行。

他的同学柳家旺还回忆了一件事,在1983年毕业的那个夏天,广东诗人李向东邀请骆一禾、何拓宇、柳家旺去玩,当时从佛山回广州的交通并没有那么方便,买不到票。

李向东说,港局有个写诗的朋友,可以去通融一下。

“到了港局,向东对着那人一指一禾,这是北京来的骆一禾,那小子张开就能背出一禾的诗,按照现在的话说,我们当时就被雷到了,石化了。”这位朋友马上提供了三张船票,骆一禾以自己的名气立了功。

“骆一禾的名字应该进当代文学史的,在他面前,海子算个屁!他俩活着我也敢这样骂,海子这个小王八蛋不就是早死两个月吗?把累活都推给了一禾,不像个当兄弟的。”柳家旺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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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,对于海子自杀这件事,最生气的应该是骆一禾的恋人张玞。

“海子的自杀,对一禾打击非常大,一禾为了海子的诗歌事业,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。那一个多月里他都很少吃饭,每天晚上都熬夜。”张玞回忆。骆一禾的好友和家人也都认为,骆一禾脑内出血,跟疲劳或精神激情有关。

在80年代末,诗歌已经有了走向边缘的迹象,当时出版诗集已不是易事。1989年初,春风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兼诗人闫月君要做骆一禾的诗集。

骆一禾夜里正在整理海子诗稿,对已经睡下的张玞说,“我打算不出我的了,把书号给海子出诗集吧。”

听到这话,张玞立刻哭了,却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。她认为,“这天路上的艰难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。”

其实,海子自杀前,骆一禾也带张玞去昌平,看望海子,因为两人都觉得海子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,从北大毕业后,海子到了中国政法大学,并认为政大的文学氛围没那么理想。

海子住的房子还挺大的,有两间,但是特别空,东西很少,屋子里还铺满了从西藏带回来的那种地摊,可以在地上打坐。

“一禾为什么带我去昌平看海子呢,就是怕海子不怎么开心之类的,好像还失恋了,还做一些奇怪的梦,或者练气功时岔了气。”张玞回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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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子去世后,骆一禾和张玞之间也并没有太多的聊及死亡。

1989年4月1日,骆一禾和西川在京组织了为海子募捐的大型活动,总共筹得2030元,交给了海子的父母。

4月7日,骆一禾和西川在北大组织了“海子诗歌朗诵纪念会”。

这期间,除了一系列活动,骆一禾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编好了海子的两本诗集准备出版。此外,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《诗歌报》等都陆续发表了“纪念海子诗歌”的专页。

海子在死后,终于赢得了诗歌界和公众的关注。

而接下来,北京还有了一场运动。

1989年4月22日那天,前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追悼会在人民大会堂举办。骆一禾、张玞和很多学生坐在广场上。旁边,有人谈起了死亡这个事儿。

张玞说,“我的追悼会不许哭,只许笑。”骆一禾在一旁听着,对此沉默无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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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5月13日的夜里,骆一禾倒在了天门安广场上,医生说,是先天性畸形脑血管和长期用脑过度造成的大面积脑内出血。

《海子生涯》是骆一禾最后写的文章。

送到医院后,做了开颅手术,持续昏迷,这18天骆一禾一直没有醒过来,这期间也来了很多诗友来探访骆一禾。

其中还有一个叫麦琪,是的,就是顾城那位情人“英儿”。

31日下午13点31分,骆一禾在北京天坛医院去世。

在后来的6月10日,骆一禾的追悼会上,张玞没有哭。

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,她想到骆一禾就要火化了。

“一禾你要去哪里,你要告诉我一下啊!”

张玞喊了出来,拉都拉不住。在场的家人和同学也跟着哭了出来。

“如果我死了,你一定要活下去。如果是你死了,我是断断活不下来的。”骆一禾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,字写得特别好看。张玞曾经就有翻看他的日记,虽然很多年过去了,一直记着这句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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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这个事情,让张玞觉得很奇怪。她说自己经历过很多年轻人的死,有着某种征兆。她甚至提起,自己最后一次和骆一禾做爱时,她不由得哭了,也梦见他们将没有孩子。

大学时,张玞的同班女生自杀,还差一天满17岁,张玞是第一个发现这个同学吊死在宿舍的。

骆一禾的同学赵仕仁于1985年在密云水库溺亡,2005年何拓宇跳楼自杀。

曾经1979届北大中文系的三个同学,将来或走政途的赵仕仁被称为“头脑”,诗人骆一禾被称为“良心”,而何拓宇说自己喜欢吃喝玩乐,“那我就是胃咯”,三人是班上的“三剑客”。

这三个人,后来全没了。

比他们小两届的北大中文系师妹张玞,正是赵仕仁介绍给骆一禾认识的。

“何拓宇有一阵子中年发胖,后来我见他胡子拉碴的,忽然特别瘦,我看见他就觉得特别不好。”张玞回忆说。

2005年,当柳家旺在处理完何拓宇的遗体后,打电话给张玞,什么也没说,张玞问“小宇自杀了?”当时柳家旺正站在骆一禾的墓前哭着。

面对骆一禾的去世,以及朋友后来的离世,张玞觉得,“自己像是被活脱脱地抛在这个世界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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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1982下半年认识,到1989年骆一禾离开,两人相恋6年多。张玞说,骆一禾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恋人,其实很方便见面的,但每天都保持书信。

张玞说自己是值得骄傲的,虽然自己后来又结婚、离婚,但再也没有碰到像骆一禾这样的人。

“一个人不是要活得长,而是要活得轰轰烈烈。”骆一禾曾在日记里这样写过。其实,骆一禾去世时,和张玞才刚刚结婚半年。

“非得要有结婚作为保障吗,不结婚就不能相爱一辈子吗?”张玞和骆一禾常讨论这个问题。

“我没问题啊,我家里人那里可能过不去。”骆一禾说。

1988年秋天,两人骑着自行车去领了证,然后两个家庭在一起吃了顿饭。

两人的家庭条件都算不错,骆一禾的父亲经济学家骆耕漠,而张玞的父亲曾是中国地图出版社的社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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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骆一禾性格不同,张玞外向、开朗,在学校是各种活动的积极分子,各种舞会,文学社活动,排球等体育项目,迪斯科比赛都参加,而骆一禾很少出去玩。

他们偶尔也吵架,但两人总是不出几分钟又都回头找对方。他们是那个时代典型的恋人,除了各种胶着之外,还每天写情书。

“比如我们两个约会,他迟到半个小时,我还真能想到他撞车之类的,他来的时候刚要道歉,我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,半个小时让我等得太难受了。”张玞说。

骆一禾去世后,张玞又经历过新的婚姻与离异,但骆一禾在她心中始终无可取代。张玞的一任丈夫曾说她,“你就是不能离一禾的灵魂太远!”

诗人西川,听到张玞再度结婚的消息时,有一点难过。

“假设后来我一直没有结婚,所有人见到我就都可以说一禾了,我就像一个标志性的东西。”张玞说,“但我不想做诗歌英雄的寡妇之类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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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骆一禾去世的前一晚,张玞躺在医院自己带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,躺下去就觉得自己的骨头快散架了,半夜的时候还在重症监护室门前远远看了下骆一禾,因为不能进去。

这一天,柳家旺正骑着摩托车载着另一个同学熊国胜找北京的气功大师,盼望着奇迹的发生。

第二天午后,即5月31日,张玞看见重症监护室里坐着三个好看的女护士,她们在聊着家常话,而骆一禾躺在病床上呼吸有些沉重。这个场景让她觉得特别奇怪。

显得像天堂,但事后想起来,又很残酷。

“最后陪一禾的就是那三个人,实际上就是在等他最后一口气下不来,记一下时间。”张玞至今回忆起,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,“但是我当时并不知道是这样的。”

随后她接到了死亡通知单,她和她父亲给骆一禾擦拭了身体。这些天,张玞第一次凑近,看着丈夫脑袋上有块儿很大的疤,因为椎基底血管出血,导致脑部大量积血,抽出过两瓶的积血。

然后,昏迷中的骆一禾在这18天里,长了点小胡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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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骆一禾的抒情诗里,有大量的爱情诗,也以《爱情》直接作为标题。张玞知道,这都是写给她的。

正如骆一禾于1984年《爱的祈祷》中写到:

要你活着

要你活着

哪怕你痛苦

我的爱

在写作之前,骆一禾都是写给她的,但发表了之后,张玞认为就不是她的了。

张玞像是把自己隔绝起来,后来也很少参加诗歌界的活动,她博士毕业后去北京电影学院教书,然后下海做影视行业的策划和制作。

直到2011年,人民文学出版社蓝星诗库出版由西渡编的《骆一禾的诗》,她才第一次参加这类活动。

张玞说,她的心留在了骆一禾身上,也留在了1980年代。

在经历朦胧诗迅速的陨落,以及80年代中期第三代诗歌的虚火之后,1989年的诗歌似乎就剩下“海子事件”,被看作是诗坛的分水岭,海子也被称为“20世纪最后一位诗人”。

至今,张玞还记得骆一禾在天安门广场上对她说的一句话,“中国知识分子这个阶层可能难以存在了。”

“后来看,这种话真的有一点对。改革开放之后,80年代的激情或者抒情时代过去了,以后当然有哲学家、公知之类的,但未必都是知识份子。”张玞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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骆一禾也有点像一个骑士。

看着他,是属于偏温柔的男人,但是女人受欺负时,惹急了,骆一禾几乎上来就是拿起椅子就要砸的那种。

一帮人聚会,大家给一个女生劝酒,结果全被骆一禾给喝光了。

一次,骆一禾和张玞去黄山玩,碰到了一群流氓,其实就是占座位的事情,就吵起来了。对方中的一个男人特别凶猛,骆一禾要站起来打架,被张玞给拉住了,因为很明显打不过。

晚上吃饭的时候,骆一禾特别不快,说,“我们以后出门,得带把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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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温中带刚的诗人,一个完美恋人,一个可以为了朋友耗尽自己精神的人,骆一禾离开了,像是一首挽歌。

“诗人骆一禾已经退场,他的名字正如诗歌的名字一样被遗忘。”诗人陈虹说。

“大地啊,你的儿子血肉双寒,死亡也不是他的领地,愿他此去英武,愿他在这条大道上一路平安。”在骆一禾的墓碑上,写着他在长诗《世界的血》里的一句。

其实,张玞也曾犹豫过要写另外一段骆一禾的诗上去的:

我不愿我的河流上

飘满墓碑

我的心是朴素的

我的心不想占有土地

爱情,诗歌,运动,以及泪水,那是这样一个青春的时代。

现在很多文青都喜欢这样一句诗:

这一年春天的雷暴

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

这是骆一禾的诗,像是预示了海子,也预示了他自己的死亡,同时,也恰巧形容着那年春夏之交的热血青春。

素材来源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总第654期《骆一禾:离开海子的最后时刻》。本版为作者重新编写。作者简介:二舅小涛,哲学系科班出生,前乐评人,前人物报道记者,曾用笔名五朵云。个人微信公号“孤独镇”(ID:lonely-tow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