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锷另有红颜知己:小凤仙的哪些故事是编的
蔡锷有“风流将军”之名,源自他与小凤仙的爱情故事。不过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。误会制造者,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,而是一个国家:不说其他,百年以来,单单以蔡锷和小凤仙为主角的影视剧,已经不下十部,代表作即风靡一时的《知音》(1981年)。要言之,“将军拔剑南天起,我愿做长风绕战旗”的民国传奇,可谓典型的“中国制造”。
当然,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,不能说完全向壁虚造,捕风捉影。二人之间,的确有些渊源。如时人所记:“……蔡将军解滇督印入京,项城(袁世凯)忌之,将军惧祸,乃以醇酒妇人自晦于乐部中,独眷凤仙,命席征歌,殆无虚日。凤仙慧黠,曲意周旋。”(易宗夔《新世说》)这些记录,大抵属实。然而二人的交情,仅止于此,并未涉及家国大义,甚至谈不上儿女情长。
与蔡锷相识之时,小凤仙只有15岁,搁到现在,还是未成年少女。她的身世极惨,少时因家中变故,沦入妓籍,北上南下,颠沛流离。不比扬州瘦马,自幼被教授诗词歌赋、琴棋书画,她未曾受过专业教育,只是粗通文墨,喜读《水浒》《三国》等稗官小说。其年龄与知识结构,决定了与蔡锷交往之际,并无可能议论国事,参与机密;从另一面来讲,蔡锷是何等深沉与审慎之人,更无可能向一个用于逢场作戏的女子倾吐心曲。所以,如小凤仙告诫蔡锷:“袁以君为参政,非欲君参与国事也,欲君与腐鼠同化,为其作器械也。今复以君为经界局督办,非真欲君清理经界也,不过欲以虚职縻君,重禄诱君,使君以醇酒妇人销磨壮气耳。”如此云云,皆系杜撰,其言愈是明澈、深刻,愈不可能出自小凤仙之口。
1915年11月11日,蔡锷离京,住进位于天津日租界的日本公立医院。最流行的一种说法,称蔡锷金蝉脱壳,逃之夭夭,正是在小凤仙的掩护之下。忘了哪部电视剧,有一幕无比动人心弦:蔡锷出逃之后,为了麻痹袁世凯派遣的监视者,小凤仙身披彩衣,独自唱戏,直至声嘶力竭,瘫倒在地。可惜,历史与哲学一般,可爱者往往不可信。真相则是,蔡锷出京,打掩护的是哈汉章、刘成禺等老同学。11月10日,哈汉章祖母八十大寿,在钱粮胡同聚寿堂大宴宾客,蔡锷赴宴,其逃亡之旅恰从此处开始。翌日一早,他在大元帅统率办事处给小凤仙电话,约其午餐,佯装闲暇。在他走后,哈汉章“受嫌疑最重,从此宅门以外,逻者不绝”,刘成禺、张绍曾次之;“小凤仙因有邀饭之举,侦探盘诘终日,不得要领”,不得要领,则因小凤仙根本不知情,用喻血轮的话讲,“(蔡锷)行时,小凤仙并不知其何往,则知其英雄事业与小凤仙无关也”。
顺道说一句。美化小凤仙,始作俑者,正是哈汉章和刘成禺。据哈汉章《春耦笔录》,蔡锷出京之后,侦探为了交差,“乃以小凤仙坐骡车赴丰台车内掩藏松坡上闻”;他和刘成禺为了避祸,“亦宣扬小凤仙之侠义,掩人耳目”,“明日,小凤仙挟走蔡将军之美谈,传播全城矣”。刘成禺《洪宪记事诗》第五十首亦咏此事:“当关油壁掩罗裙,女侠谁知小凤云。缇骑九门搜索遍,美人挟走蔡将军。”
美化小凤仙的工程,要点有二。首先将其美化为英风亮节、深明大义、有胆有识、有勇有谋的侠女,如唐之红拂,宋之梁红玉,甚至叙事之中,直接誉之为“侠”:“时蔡氏狎一侠妓曰小凤仙,明达有丈夫志,深知蔡之私隐,时为赞助筹画之。”(黄毅《袁氏盗国记》)“凤仙虽青楼中人,顾慷慨有侠丈夫气,尤有知人之明。一见松坡,即知其非凡人,尝谓人曰:‘吾生二十年目中,未尝见斯人也。’”(《蔡松坡轶事》)基于对侠女的想象与建构,美化者希望小凤仙能够坚贞不屈,从一而终,如此才不辱没蔡锷的声名:“松坡既赴滇,凤仙乃闭门谢客,不事铅华,日惟命侍儿购报纸读之,摊纸即寻滇南消息。……忽一日,检阅某报,谣传松坡战死川中,凤仙大哭失声,呕血数口。”(《蔡松坡轶事》)“蔡既以疾殁于东京,各报附会英雄儿女之说,乃竞传凤仙自杀之事。后虽辨明其妄,而谓凤仙巨眼识英雄,痛蔡君之早死,及感念私情,必欲以身殉者,时有所闻。”(《蔡锷与小凤仙》)最后一则消息,诚可见人心惟危。
这样的美化,大抵便是逼娼为良。刀尔登说过,吾国的道德家,最喜欢干两件事,一是逼良为娼,二是逼娼为良。事实上,小凤仙从未为蔡锷守节,勿论从良。蔡锷死后不久,她便嫁给王克敏为妾(一说嫁给了东北军一位梁姓旅长),1949年,与锅炉工李振海结婚,此时她已经更名为张洗非。
侠女之外,另一点美化,则将小凤仙塑造为才女。蔡锷追悼会上,出现了两幅署名小凤仙的挽联。其一云:“不幸周郎竟短命,早知李靖是英雄。”其二云:“万里南天鹏翼,直上扶摇,那堪忧患余生,萍水姻缘成一梦;几年北地胭脂,自悲沦落,赢得英雄知己,桃花颜色亦千秋。”倘有如此文笔,的确堪称才女。不过喻血轮指出,这都是代笔,前者出自罗瘿公,后者出自易实甫。美化工作,不攻自破。
这般苦心美化,其意不在小凤仙,而在为蔡锷增色。在男权主义的支配之下,所谓英雄美人,如同才子佳人,美人往往用来衬托英雄,哪怕没有美人,那也要制造一个出来。于是“本一平庸妓女,貌仅中姿”(喻血轮语)的小凤仙,经过国人重重梳妆,终而成为了慧眼识英雄、妙笔著文章的侠女和才女。不过反过来看,对小凤仙的美化,未必便是对蔡锷的美化,有时反而构成了一种扭曲和侮辱。话说蔡锷的情感生活,本已足够丰富,他有一妻一妾,其妻刘侠贞,演绎了一段“妹代姐嫁”的传奇;其妾潘蕙英,则是蔡锷的红颜知己,1916年初,蔡锷率护国军在四川苦战之际,不忘给潘蕙英写信,有时谈家事,有时谈战事,用情之深,可比王重阳之于林朝英。
本可如实书写潘蕙英,为什么国人反去美化小凤仙呢?这则隐藏了一个问题。由英雄承担大义,似乎理所当然,如果承担者换成了妓女,看似不可思议,实则效果更胜一筹。俗话讲,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,无情无义的妓女,其道德形象,与大义恰好对立,然而她所蒙大义感召,为之披荆斩棘,赴汤蹈火,岂不正印证了大义的伟力;与此同时,在大义的洗礼之下,妓女实现了生命的升华。这样的圆满故事,历来是国人至爱。只是我始终无法祛除心头的疑虑:当大义沦落到由妓女承担,难道不是对国人的反讽和批判么,“十四万人齐解甲,更无一人是男儿”!(羽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