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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敏长篇新作《奔月》:失踪案背后都市人的“逃离冒险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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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向关注当下都市人的情感困境、欲“以小说之虚妄对抗生活之虚妄”的鲁敏,继长篇小说《六人晚餐》出版五年后,近日推出最新长篇小说《奔月》,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鲁敏说,五年对写作这个行当来说不长,对她个人来说却很长。新的长篇,曾有两个选题,她为此犹豫了一年多,还是选择了“非写不可,不写会死”的《奔月》。从2014年7月写到2016年10月,其间改了六遍,到最后一稿仍旧标注着“一直改到印刷之前”。7月27日,在《奔月》的新书发布会上,李敬泽、梁鸿与鲁敏就“庸常与逃离——都市人的精神逆奔”的话题进行了对谈。

一个“良家妇女”的离奇失踪

《奔月》的故事从一辆开往梵乐山的旅游大巴意外坠崖展开。小六在这场事故中消失了,生不见人死不见尸,只留下散落满地的物品。丈夫贺西南不愿相信她已死,开始寻找她的下落,却渐渐揭开了小六隐藏在温顺外表下乖张不羁的多重面目。与此同时,小六以无名之躯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小城乌鹊,开始了异境里的新生活,遭遇各种沉沦起伏,预期中的自由却并未出现,多重身份再次叠加,荒诞中显露出人性的诡谲云图……一个小六不在场,一个小六在场;一个小六是旧我,一个小六是新我,故事就在这两个时空中交替上演。

估计大多数按部就班生活的人都会将小六视为离经叛道的奇葩,但又隐隐羡慕这种勇于打破与飞翔的疯狂。作为小六的创造者,鲁敏本人是什么样的呢?按她自己的说法,她是一个面目比较温顺,但内心里长满倒刺的人。这一点跟她的主人公小六很相似。写作之前,她做过营业员、统计员、团委书记、秘书、记者、公务员等职,工作结婚生子走亲戚做家务,该干嘛干嘛,可以说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路人甲。但在认真、耐心对待日常生活的同时又充满一个写作者的反叛、否定与嘲讽,她总有着奇怪又固执的想法:如果我从这既有的乏味的一切中消失?如果我成为另外一种人并进入另一种生活……

《奔月》里逃离与寻找的主题是她长期无法摆脱之下的产物,同时她也在有意无意地收集这方面的资料,比如关于失踪、自杀、精神疾病的相关讯息,还有与此相关的心理学、社会学、甚至宗教信仰上的研究。比如,日本有本书,专门从技术上指导一个人如何“完美无痕”地失踪。比如,新浪有一个自杀者微博成了“树洞”,后面的58万条留言以各种方式表达离开现有世界的强烈渴望。比如,无锡有一个驴友经过精心策划借出游之机,人为制造了自己的失联。比如留学生移民后,对国内父母亲友诈称已死,断绝一切联系等等。所有这些,好像自动自觉地就进入了鲁敏的视野,对这一主题进行反复的刺激与良性打击。

鲁敏说她喜欢平静乃至平庸的生活。生活的时空越是单调,精神因子的活跃程度会越高。这一次,她在平静流淌的生活中释放出了自己内心里的“逆反元素”,她让这个女人摆脱了世俗与道德的原罪重力,飘尘出世,实现了对“本我”的一次逸奔。

《奔月》映照着灵魂深处的躁动

提起《奔月》,读者自然会联想到嫦娥的故事,关于这个书名,鲁敏说也是在“攒了一文件夹的书名”后最终拟定的。

李敬泽评论说,“奔月”这个词本身既包含着逃离,因为逃离中包含希望的向度——嫦娥想逃离庸常的生活,结果却又是“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”。在这样一个上古的神话中,就包含着对于人类的某些根本情境的表达、那种希望和绝望,那种人在希望和绝望之间的折腾。——所以《奔月》贴切地表达了现代都市人的状态,它犹如一面镜子,也是照着我们、照着我们所有内在的那些焦虑,那些不甘心,那些在深夜里或者每天早晨起来忽然而生的倦怠感,忽然而生的对生活深深的厌倦,以及我们要为此所做的闹腾、所做的折腾,为此进行的冒险。

梁鸿将鲁敏的《奔月》与鲁迅所作的《奔月》做了比较,鲁迅的《奔月》中有一个细节,嫦娥为什么逃跑?因为每天都吃乌鸦炸酱面,嫦娥因为无法忍受一成不变的生活才选择了逃离,由此可见鲁迅先生是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,而鲁敏的《奔月》也表达了同样的主题。《奔月》的主人公小六这一场奔月是一场抗争,像嫦娥一样要抗争厌倦的生活,这场抗争最终成功还是失败也许不重要,但是这个过程非常重要,这种追寻是非常重要的。同时小说结尾的反转结构也如神来之笔,令人思索到底什么是自由,什么是你内心渴望的自由,有没有真正的自由。

以小说之虚妄对抗生活之虚妄

似乎每一次有新书发表,人们都要再次谈起鲁敏的写作缘起,因为这段经历直到今天依旧标示着她写作来路。

鲁敏18岁开始在邮局工作,20岁在柜台碰到来买邮票的作家苏童,心想除了阅读,这不会是我跟文学发生的唯一瓜葛吧?显然这只是命运的一个小暗示,她和文学的瓜葛远不止于此。25岁的一天,快要下班的她站在位于30层的办公室窗前,看着地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全都方向坚定、脚步匆忙,巨大的虚妄感来袭。她知道自己看到的其实是假象,目光所及的外表之后,每个人都有一团影子那样黑乎乎的秘密,有着被镣铐所深锁的内心。“可能就是那些深渊般的秘密内心,一下击中了我。像是积蓄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。我迫切地想要贴近和占有他们的哀戚与慈悲。这就需要一个合法的工具。比如,一台高倍的、夸张的乃至有些癫狂的望远镜,给我以无限刺探的自由和权利。或者,一根细长的绳子,我可以顺着它,垂坠到人性的最深处。而当时我所能想到的工具,就是:小说。是的,正是这个平淡到平庸的黄昏,小说,如闪电来袭、如惊雷响起,我找到了走出窄门、通往外部的途径。坐到电脑前,打出了我作为写作者的第一行字。”

时至今日,她已经出版了十九部作品,斩获包括鲁迅文学奖、人民文学奖、庄重文文学奖、中国小说双年奖、小说月报百花奖、未来大家TOP20等各大项奖。她的写作核心只有一个:人与人性。在诸多的人性中,她倾向于幽暗与残酷的部分。第二十本书《奔月》,依旧沿袭了她对人性暗疾的关注,这一次探讨了人们打破固有、逃离庸常的渴望和对自我身份的困惑。“我偏爱不存在的荒谬胜过存在的荒谬。”

逃离与寻找是需要反复书写的母题

“逃离”这个主题乍看并不新鲜,中外影视中也有过各种呈现,从心理学角度而言,其实生活中也总在发生着各种“类逃离“的行为,如同对逃离的精微演习,比如在剧场看戏、水底深潜运动、网络隐身、修行、跳槽、离婚、搬家、换城市、移民等等。鲁敏认为,这恰恰证明:这是一种普通存在于人性深处的困厄与执迷,值得反复追索、反复书写的现代性母题。

她说,我这本书里写了“逃离”,但更多是写了“逃离”之后的“寻找与建立”,“打破与弥合”,以“失去”的方式来重新“得到和确证”。责编赵萍对此有过概括,从“在” 到“不在”,又到“在”。

“我相信可能每一个生而为人者,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些阶段,有过对自我存在、自我人设、自我处境的反复追问,哪怕这种追问是无奈、疲劳也是无解的——这正是我们共同的命运阴影所在。我想写出这种疲劳与无解感。”

正如鲁敏所言,小说《奔月》中的“逃离”,并非“从此过上了洒脱快意的生活”,小说中自由与飘逸的快感非常之短暂,同时伴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和疲惫,并且最终似乎又反讽性的回到了原点。鲁敏说,在本书写作之初,我觉得追寻“不可能”的另一个“自我”或另一种生活,得是非常有力度的大动作,起码像小六这样,生死未卜,上穷下落。但这本书写作完毕,我发现,真正的“逃离与寻找”,“抛弃与重得”,应当是内心的局部“小动作”。有可能外在的面目与日常还是一样,但澄明与自由之境已然暗中到来。

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写作探索

熟悉鲁敏的人都知道,她的写作主要有两个领域,一个是敦厚乡土,一个是都市暗疾,后来又拓展到荷尔蒙。此次的《奔月》既有都市暗疾的影子,也有荷尔蒙的部分,相比此前的作品,《奔月》的母题内核虽然更为现代主义,但主人公的设置更为日常,就是我们身边的普通女人与男人,就是大街上那些远远望去的无数面孔之一。越是我们熟悉的生活越难构成小说,鲁敏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她正面书写生活,却倾听着人物的私密呼吸,从平凡面孔下挖掘出诡谲,构建出一个更具深度和广度的幽微生活。《奔月》是包裹在平静日常中的大出格,是不动声色的暗流涌动。

鲁敏是从文学期刊写作成长起来的所谓“传统”作家,长期以来算是有一说一的现实主义风格的,色泽上也偏重敦厚、明亮。之前被她舍弃的另一个长篇题材也是完全现实主义的,在审美或主题上很稳妥。但《奔月》偏现代性、精神化与“内心戏”,也让鲁敏产生过一些担心,比如完成度、荒诞与逻辑的处理、读者与作者之间的“信任契合度”等,因此,相比前一部长篇《六人晚餐》, 《奔月》在叙事上加入了悬疑与戏谑的手法,比较好读,正是为了包裹这个比较反向和奇崛的精神内核。

正如作家麦家所言:“‘我是谁?’我从哪里来?我到哪里去?”《奔月》里,鲁敏替这个永恒的哲学追问戴上了悬疑与戏谑的面具——我估计没人能猜到结尾:因为生活本身就没有结尾,因为鲁敏本人就一望无际。”

她也坦承,由于没有过任何哲学或思想上的教育与训练,写作本书到最艰难的部分,也跟主人公小六一样,有着“我不知道风往哪里吹”的根本性痛苦,是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写作探索。这跟她以前那些胸有成竹的写作,是完全不同的。

“但写作不是投资做生意,我觉得冒险与未知,本身就是写作的题中之义,也是写作这个行当所独有的权力,独有的美。”

每一个人都有或明或暗的消失念头

鲁敏在第二稿完成后曾按不同的年龄、地域、职业找了八位读者试读。女性读者会在故事走向上提供了更多选项,甚至比书里的“小六”更极端,男性的反应则不同。有一位说他对小六是又敬又“怕”,做朋友可以,但不要做女朋友或妻子。而另一位则颇为“愤然”:为什么主人公不是男的呢,我觉得我们男的更累更孤独更想逃离啊。

鲁敏认为,其实不应该有男人和女人的差异。“我在书里,小六的丈夫、母亲、父亲、情人、闺蜜,其实都有着不同“病相投射与自我回避”,只不过没有构成显在的逃离模式而已。或者说,是另一种方式的隐匿。”的确,生活在钢筋丛林日夜奔流不息的都市,谁不曾有过或明或暗的消失念头呢?

鲁敏希望《奔月》能替这一类人在人群中寻找到与自己一样的“同类人”,但不是要认识他们、或让他们相互认识,而是要让他们知道,有很多这样的,带着“消失”想法的我、你、他、她的存在。“这样我们可以在各自的固有生活里,耐心而顽强地继续下去,以小动作而非大动作的方式消失、隐匿、“奔月”,抵达自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