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浪读书 资讯

香港书展丨朱天心答记者问:张爱玲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作家

新浪读书

关注

(新浪读书 马捷讯)7月22日,台湾著名作家朱天心现身香港书展,接受记者采访,清晰地呈现了她近年来的生活脉络。

深蓝色上衣搭配一条黑色长裙,脚上是一双玛丽珍鞋,淡紫色的纱巾松垮地围在脖子上,59岁的朱天心坐在台中央,频频微笑……有细心的记者发现,此次亮相,她似乎比以往清瘦不少。“其实这才是我的正常的样子。”朱天心表示,由于多年的哮喘,此前一直服用激素药物,导致水肿,“这么多年的病不会好,近来水肿消了很多,放心。”

谈到“骂人功力”,她笑称,自己很讨厌人前人后表里不一的人,“我还是不够世故”,所以要把他们写在书里,毫无保留。

对待每一个记者的提问,朱天心都语调柔和,回答的内容却温和有力。恩师胡兰成曾这样评价她:“什么都高兴,又什么都不平”。

一切如旧。

以下为采访实录,略有删减:

我真正在写的时候,会把读者、评论者、编辑关在门外”

Q:你从“北一女”(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)时期就以《击壤歌》成名,但到八十年代、九十年代的《想我眷村的兄弟们》、《古都》,我们能看到你逐渐转向了公众议题。你怎么理解自己在写作上的这个转变?

朱天心:我觉得很正常。你到了30几岁,不可能再像10几岁的时候一样,那么天真——对未来因为很无知,可以很自由自在地梦想。

倒过来说,要是我到30几岁、40几岁,还活得像十五六岁,那就太不长进了。我只是很忠于自己,一个人的中年、初老,把我看到的,身边的所有的变化,认真、忠实地反映出来,完全不会去考虑读者们能不能接受?或者读者愿不愿意再继续跟你走?我觉得,那是求仁得仁,有什么关系呢?

人没有那么厉害,就像一个好的体操选手,不可能在极力表演的时候,还可以分神跳出来评论自己。所以,要能够专心地把握你的初衷,其实“创作”很微妙,我觉得它的火好小,一阵风就可以吹散掉,你能够掌握已经很不容易了。所以,我真的在写的时候,读者也关在门外,评论者也关在门外,编辑也关在门外。

Q:最近大陆出版了简体版的《三十三年梦》,能不能谈谈你的创作初衷?以及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节点?

朱天心:多年来,我一直想写一个长篇。因为时间越拖,那个副题就变了。本来是想写,我在台湾的30年到后来40年,到后来50年。然后仅写过几个篇章,都没有写成功,我犯写作者最不该犯的,连初学者也未必会犯的那种错:我总是忍不住把我一肚子的意见,塞进写的人物里头,把人当傀儡一样。我觉得大概是急迫之心吧,会使得小说很失败

所以后来我觉得,我索性先写一本书,把个人的记忆,个人的这些所谓的偏见料理掉,再来心平气和地面对我的长篇。

另外,我也是在回答胡兰成。在写《击壤歌》的时候,他非常喜欢,他也做了提醒,说这像无忧无虑的红楼梦前80回。他说,你将来要怎么写你的后40回?当然,那时候他的这个提醒,我是很嫌弃的。我觉得,我才十七八岁,玩都还没有玩完,大观园都还没有玩完,你怎么跟我讲,走出大观园的事情?

即便自己不喜欢他这么问,我也觉得是该回答的时候了。

Q:《三十三年梦》无论是文字风格上,思想内容上,都厚实很多,扎实很多。您生活中的哪些历练,是反映在文字中的?

朱天心:我通常听到的回应,都是说,《击壤歌》写的像一个七宝玲珑塔,怎会写一个《三十三年梦》,自己亲手把七宝玲珑塔给毁掉。我后来如此诚实的把生活里的种种写出来,可能因为缺乏梦想,比较真实,人世里所有杂杂的东西,这样做呈现。

我会决定这么写,也是因为之前,张爱玲的《小团圆》、《雷锋塔》出来,张迷一片都掩面不愿闻,哪怕是非常忠实的张迷。可是我读的时候,完全不是这样认为的。其实我大概三十岁、四十几岁时,几乎不再看张爱玲的文章。因为看的时候,真的会觉得是小鬼。后来自己到一个年纪时会发现,她的很多世故,是用非常高超的文字盖过去的,骨子里她还是一个小女生。到了《雷锋塔》还有《小团圆》的时候,我看完,其实很动容,会觉得她是一个负责任的作家。

我觉得她非常负责的把她的曾经弃之,或是那时候觉得不那么精彩的真实的部分,全部和盘托出。我自己很感动,重新看待她,也会觉得,我自己在面对《三十三年梦》的时候,哪管别人觉得有没有把自己的七宝玲珑塔砸掉,这是我交代真实的人生必须要做的。

Q:《三十三年梦》出版以后,其实也是激起了一些讨论的。有读者说,看了以后,觉得朱天心真的好会骂人。您怎么看这个评价?

朱天心:也不叫骂,我觉得都是老朋友。其实我也有很多其他的朋友,私底下会说的很不堪,可能说更情绪化,但当面还是称兄道弟。我好讨厌这样子的人,好讨厌这样人前人后的样子。所以我自己不要做这样子的人,我要自己率先做例子,可是会说出内容,不是无聊的,只是一个情绪。

其实我觉得我还是有点不够世故。好奇怪,为什么大家明明这么清楚的事实,大家私底下有这个议论纷纷,可是当面,都像《国王的新衣》一样,夸赞国王的新衣好美丽。我大概就很白目,白是闽南语,白目就是指很不识相,跑出来,就是惹得一片嘘声。

“我很珍惜,不写的自由”

Q:您曾经说过,大量阅读,前半生是为了学习,后半生是为了避开雷区。所以,您目前会读一些什么文字?您所谓的雷区,现在是否还存在?

朱天心:避开雷区,因为你不想重复别人,也不想重复自己。这确实是一个很难的事情。可能因为这个原因,我的作品会产量这么小。

这个可能是我之前十多年前的状态。大概像沈从文说的,读一本“大书”,也读一本“小书”,小书就是一般的书,大书就是人生。当然,这也很容易成为一个懒惰的托辞。很多作家喜欢用这句话,说我专读人生大书,然后不需要看小书。确实,在某个年纪时候,我会觉得看书会很任性。以前你觉得不够好的作品,你还是会生吞活剥,把它看完。可到现在,有时候一打开一本书,就是一股子小说味,或者是小说腔。我现在会比较任性,不勉强自己去读不那么好的作品。

大概我自己的人生也走到一个,被迫读很多大书的时候吧。

Q:您曾经提到“不写的自由”。那从以前到现在,有什么样的转变?

有时候作家认真面对难关,可能甚至三五年,照理是写不出东西的。可能出版社在催逼你,文学奖在朝拜你,或是读者在期待你,都会使得,你难关还没渡过,就回头先写熟悉的。这样我都会觉得很可惜。

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讲,瓶颈或是困境,你忠实去面对的时候,有勇气去面对他,我觉得都是下一波激发潜能也好,激发创作力也好,或者是到另外一个风格的转变阶段。其实我还很珍惜,不写的自由。

Q:是什么东西赋予你不写的自由?面对出版社的催稿,你是怎么渡过的?

朱天心:要看作家自己的价值序列吧。我通常不会把出版社或读者的期待,当成我的第一要务。我很珍惜写这个题材能否达到初衷,起码没有个八成,也要一个九成,我还是会为自己争取这样一个空间。

瓶颈其实有各种,有时候是很技术性的。我曾经写过一个尸体解剖的题材,总要去问问法医或是医生朋友,那时候网络搜索还不普及,用什么器具、怎么剖,心肺在什么位置,这是技术性的,你不懂的,所以这个地方停顿了。

有些是人生的困境。可能因为阅历还不够,你无法想象,你要写的这个人,他碰到某种状况应该是一个什么反映。我会很狠心把它摆正直。或者你自己经过一段时间,你的阅历也长过你的人物了,自然就过关。可是重点就是,你不能揠苗助长,它还没有开花你就不能天天盯着它,时间没到,是没有用的。

Q:我想问一下,从您曾经用“狗吠火车”评价您的作品《呐喊》,到现在,你的想法还是这样子的吗?

朱天心:作家之于社会,之于当代的假设是有几种例子的。我自己是举了鲁迅的“铁屋子理论”,不管他们珍不珍惜,嫌不嫌恶,或是对众人有没有用,就还是选择呐喊。到现在,我的悲观程度依然,可是我选择的呐喊也好像还是一样,这个真的是数学习题吧,随着悲观的程度越大,你呐喊的声量就越高,勇气也越需要,运气也越需要。还是在一样的呐喊,只是风景很不好看,很像蒙克的那一幅画。

“需求放低,自由就大了”

Q:台湾作家的生存现状是怎么样的?他们能不能凭写作来为生?

朱天心:我大概把生活过到还跟大学毕业时候差不多。因为你的需求低的时候,你的自由就大了,

我很大一部分是靠大陆的版税。因为台湾的书市市场萎缩的很厉害,大陆人还是相对多,阅读的人口比例也高。

我觉得,自己的生活态度比较重要,欲望高的话,你真的得去做好多的事。

Q:刚刚你在讲座的时候提到,你很喜欢看推理小说,特别是美国的冷硬派。能不能分享一下您喜欢的作家或者作品?

朱天心:我大概喜欢的还是劳伦斯·布洛克,尤其是马修·史卡德系列。我会觉得他跟一般我理解的好小说,几乎没有边界的。你不会意识到,他是一个类型小说,。所以只要是有他的任何东西,我大概一定会看。

Q:你会跟唐诺老师讨论推理小说吗?

朱天心:会,他也会测试我,特别喜欢哪些。

他也喜欢冷硬派。可是我觉得编辑,没办法像个人这么挑剔,好比他一年得出二三十本书的时候,他就得“拣到篮里就是菜”。我在猜想,要是我做了出版社的编辑,我一年出一本书吧,不是我自己的书,而是看得上眼的书。

所以就说明,我对这个工作是不适合的。个人的好恶这么强,自己要求的这么严苛的话,其实出不了一两本书的,所以我一直会很同情或理解编辑们,有时候他的尺度,他的门槛,比我们要低很多,因为他的工作模式。